克洛维城,五点三十分,清晨。
“小姐,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小女仆满脸都是心疼的表情,很是不情愿的煮着咖啡:“距离议会陈述还有四个多小时呢,再等到陈述内容送出来,恐怕都得等到下……”
“今天的报纸还没送到吗?”索菲娅头也不抬一下,依然坐在床上读着陆军部的简报——当然是好几天前的:
“派人去看看,差不多应该已经到了。”
“您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的‘状况’,重病垂危的人怎么会想到要看报纸呢?”
小女仆的表情更无奈了:“安洁莉卡不是不明白您的担心,可现在安森·巴赫大人这个时间恐怕还在呼呼大睡呢,再多的担心他也不会知道的。”
虽然这么说,但小女仆还是乖乖的将咖啡端到了索菲娅的床前,还不由分说的将她扶起来坐好,在后面轻轻的为索菲娅揉捏头部和颈椎。
“怎么可能放心的下……”
感受着后脑勺和脖颈传来的力量,终于闭上双眼的索菲娅还是忍不住轻声道:“就算准备的再怎么完美,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依然紧张的不得了啊,完全无法像那个混蛋一样,总是假装的无比自信……”
“保王派的残余,激进到要杀死所有贵族的黑旗,猎枪俱乐部的年轻军官,摇摆不定的各地代表…要将这些互相矛盾,彼此冲突的群体团结起来,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到……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“是啊,他究竟要什么?”
内城区总理执政厅,彻夜未眠的路德维希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快速翻阅陆军部送来的文件,原来当初那个陆军部文官给的文件包是个目录,实际内容差不多能装满四个行李箱。
当然,绝大多数都是垃圾文件:部长办公室今日用电量峰谷表格,今日新鲜蔬果采买预算报表,今日墨水瓶采买预算报表,取消一次性拖鞋预算正式批文……
应该承认陆军部除了效率,也准确学到了文官系统最优秀的传统——完美执行上司的一切命令,但就是不满足上司的任何需要。
你想要文件,那就用海量的文件淹死你,什么你说你只想要真正有用的信息?
对不起大人,我们只是一群卑微的下级文官和秘书官而已,没权利决定哪些重要,哪些不重要。
还是说你准备将这个权利交给您卑微的秘书,让我们来决定未来您能看什么,看不到什么?
路德维希当然清楚这群人在玩什么把戏,但他确实担心漏掉了某些关键信息,只能硬着头皮没日没夜的浏览这些垃圾文件,希望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。
“以安森·巴赫的性格,与其寻找他的破绽,不如直接问询他本人。”
坐在阴影中的罗曼副官突然开口道,同样彻夜未眠的他目光依旧锐利:“只要您点头,议会陈述之前,我能为您争取到一个小时的时间。”
办公桌前的路德维希面色微动,但也仅仅只是片刻的动摇,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。
“说实话,我其实很难理解安森·巴赫究竟想要做什么——瀚土的时候还能勉强搞懂,等到新世界殖民地的圣战时,就完全不明白了。”
路德维希站起身,颇有些烦躁:“我不相信,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人能够将权力拱手让人,就算是安森·巴赫也不可能!哪怕被逼无奈,他就真的没有过一分钟,一秒钟的动摇?!”
“还有骁龙城!将亚瑟·赫瑞德推上皇位是一着妙棋,但也破坏了我们与贝尔纳大公之间的联盟;我知道贝尔纳大公肯定给他许诺过什么,博格纳子爵的反应足以证明这件事,但他还是拒绝了!”
“为什么?一个傀儡似的皇帝什么也给不了他,明明握着克洛维最强大的军队,他什么也没做,现在甚至还乖乖放弃了执政的头衔……”路德维希表情纠结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:
“我已经彻底看不懂他了,就算见面恐怕也无济于事。”
罗曼副官的目光缓缓落下,凝视着地板上自己的倒影。
“我究竟该怎么做,罗曼。”路德维希疲惫的看向他,语气中透着无奈:
“我应该相信他吗?”
“路德维希少爷,您不应该相信任何人。”
罗曼副官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,如步枪般笔挺的站起身,默默补充道:
“包括我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“对,也包括我。”
看着表情微妙的路德·弗朗茨总主教,博格纳子爵大咧咧的在他面前坐下,从怀里掏出了烟斗:“怎么,老路德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?”
“用惊讶来形容不太合适,更像是厚颜无耻。”铁路委员会的首席代表卡特琳娜夫人一声冷哼:
“某人的保王派都已经全军覆没了,还提什么‘愿意伸出自己的援手’,不觉得有些大言不惭吗?”
“恰恰相反,摆脱掉保王派那些虫豸们,我才终于有了能真正施展才华的可能。”
博格纳子爵不以为意,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路德·弗朗茨总主教:“老路德,我想见见你身后的那些人,可以为我引荐一下吗?”
“当然,前提是你已经做好准备,这是条不归路。”
总主教面色不变,甚至没有过多在意一旁卡特琳娜惊讶的表情。
“准备?什么准备也没有,我甚至不完全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,但…管他呢!”博格纳子爵挑起眉毛:
“就像我其实也并不完全明白安森·巴赫究竟要做什么,但他的那番言论彻底说服了我——头衔只是个称号,我们已经沉迷在自己编织的幻觉中太久,该从梦里醒过来了。”
“醒来的世界,或许是地狱啊。”
“那也无所谓,当你对一个永远生活在洞穴中的人说出外面的世界之后,还指望他半点向往的心也没有,那未免也太残酷了。”
博格纳子爵沉声道:“无论正确还是错误,我全都赌在他身上了!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腓特烈大街的求真修会,面无表情的科尔·多利安看着墙壁上的劳伦斯·贝尔纳特的画像,双手插着兜,静静地一动不动。
“人手都已经安排好了,九点三十分全部就位。”
女审判官塞拉·维吉尔走进长廊,轻声说道:“大教堂也已经接到了通知,全体审判官一级戒备,随时可以出动。”
“辛苦了。”头也不回的科尔·多利安按了按三角帽的帽檐:
“嗯…再帮我一个忙,把国民议会的审判官都撤回来吧,我亲自去。”
“砰!”
话音未落他就听到身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,被吓到的科尔·多利安猛地回头,就看到女审判官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身后,手中拄着自己的燧发斧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安排的人手,是驻扎在求真修会的警备队。”塞拉·维吉尔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:
“武器都给你准备好了,求真修会仅有的四件魔法道具放在了你的备用弹药箱里,记得自己带上。”
科尔·多利安瞪大了眼睛,看着女审判官冷冷的目光,嘴角却在不由自主的上扬。
“果然,在你面前我真是一点秘密都没有。”第一审判官自嘲的笑出了声:“所以,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?”
“……只有一件事。”女审判官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:
“别死了。”
沉默片刻,科尔·多利安只是笑了笑,什么也没有说。
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,什么也没有说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忠诚宫,陆军部。
“我决定了。”看着对面墙上的钟表,阿列克谢·杜卡斯基突然站起身,带着无与伦比的决心看向一旁的诺顿·克罗赛尔:
“我要娶莉莉丝·沃尔夫。”
唉?!
有些愣神的诺顿被他毫无征兆的决心吓一跳,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:“你、你真的想清楚了?!”
“嗯,我已经彻底明白了。”阿列克谢微微颔首:
“过去我抗拒这件事,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反对的权利;但现如今我要履行属于我自己的责任,因为我不可能放心的把莉莉丝交给任何人,并且如今的我,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摆布的杜卡斯基家的次子了!”
“……看来你是真的彻底下定决心了。”
诺顿喃喃的说道:“真的一点不后悔?”
“后悔?该是恐惧才对吧,过去的我确实一直对这件事充满了恐惧,只要我接受这个结果,仿佛就会沉沦在某片不见底的深海。”阿列克谢微微颔首:
“可我现在明白了,所谓的‘大公’不过是一个头衔而已,决定如何做的永远不是头衔,而是我自己;只要看清这一点,这个头衔也只是比较好用的身份而已,得到或者失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!”
“所以,诺顿·克罗赛尔。”
“嗯?”
“你,愿意做我孩子的教父吗?”
“……嗯?!!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崭新的贴身深色军礼服,依旧是传统的双排扣外套,上面还能看到燕尾旗与矢车菊的暗纹,小牛皮黑色军靴上用血红色的花纹勾勒出精美的底边。
尽管军官的传统是双角或者三角帽,但某人为安森精心准备的却是一顶极其不起眼的灰色鸭舌帽,平平无奇之中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期待;而为了搭配这顶帽子,最外面的也是一件铅灰色的长袖风衣,用低调似乎都已经不足以形容了。
从上到下,从前到后无论如何仔细打量,安森都对这套衣服相当满意。
“怎么样,这可是我精心准备的杰作,完美符合你的全部需求。”
一旁气喘吁吁的少女得意洋洋的将皮尺挂在脖子上,忍不住解开了贴身白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,被黑色长裤包裹的双腿绕着镜子左右横跳,不断确认最后的细节。
“严肃而低调,稳重而亲民,庄重外还有一点点的随和…感谢我吧,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老阿尔弗雷德,能满足这么复杂的要求了!”
红色短发少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:“这次我必须狠狠宰你一刀,不然实在是对不起……”
“两千金币。”安森突然打断道:
“我进门时的那只箱子里放着两千金币的钞票,全部是连号的新钞。”
“呃…唉?!”
红发少女瞪大眼睛:“这、通常一套成衣连成本也就三十金币封顶,两千金币…这也太多了!”
“是吗?那我们就打个赌怎么样,那只箱子就是赌注。”安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:
“赌我今天晚上七点之前能不能再回到这里,如果我输了,它就是你的了。”
“那、那如果你赢了……”
“我赢了,两千金币还是归你,但是我和我家人未来一年的换季新衣服,你得全部承包下来,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能反悔。”微笑的安森用不容置疑的口问道:
“怎么样,答应吗?”
“我、我我我我……”名为老阿尔弗雷德的少女突然间就结巴了,瞪大了眼睛视线不停地左右躲闪,仿佛陷入了无穷的纠结。
“不说话的话,那我就默认你已经同意了;赌约成立,我们今晚七点整再见!”
话音刚落,丝毫不给对方反对机会的安森果断行了个礼,转身大跨步的走出了裁缝店的大门;一直等到“咣当!”声巨响,终于清醒过来的红发少女才慌慌张张的冲出来。
“喂!喂喂喂…我还没有答应呢,别在那儿自说自话啊!”
少女狂奔着闯进街道,结果大街上除了人头挨着人头的行人,根本看不到安森·巴赫的身影。
“这家伙…七点整,两千金币?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吗,总不至于还会有生命风险吧?”
红发少女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手提箱,又看了看头顶逐渐升起的骄阳,热闹非凡的街道,忍不住自言自语:
“打赌就打赌嘛,还耍什么帅呀,哼!”